第29章 心魔_帐中娇雀(双重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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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章 心魔

  花灯船的列首极尽奢华,船上灯火通明,一座建在水上的宫殿,停靠在白水河岸边,两边百姓比肩接踵,高兴地看着上面的舞娘们起舞。

  睿亲王府的府兵站在岸边,将花灯船与百姓隔开,见重锐和霍风等近卫过来了,纷纷朝重锐行礼。

  重锐有些心不在焉,有提着灯笼的美貌侍女前来引路,将他带了上船。

  花灯船队起航,乐声骤然大了起来,舞娘们原本轻柔的舞姿,幅度也变大了,轻盈如燕,百姓们的喝彩声此起彼伏。

  睿亲王潘明远早就到了,摆开席桌,俯瞰着下面欢呼的百姓,正满意地抚掌点头。

  他旁边摆了座位,上面的茶杯杯底还残留了一层茶水,显然座位上刚才有人坐的。

  重锐在潘明远对面落座,挑了挑眉:“睿王爷,这贵客没事吧?”

  潘明远摸了摸胡子,摇了摇头笑道:“文弱书生,你懂的,出个远门水土不服,这都跑了好几趟了。”

  侍女上了茶,重锐有些嫌弃,但也没想着坐太久,也就懒得让人换酒来。

  燕朝廷各个世家势力盘根错节,重锐平民出身,根基比不上世家,燕皇出于权术平衡考虑,让他掌着军权,与世家抗衡。

  他是皇室争取的对象,因此他与潘明远也算是老熟人了。加上都是练武之人,说话也不必绕圈子。

  他懒懒道:“到底是什么样的书生,让睿王爷出动如此大阵仗?”

  白天时他就顺嘴问过,可这潘明远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,说是这位贵客身份特殊,不便提前告知,但却是诚心求见的,还有事相求。

  有事相求还不报上名来,重锐还是头一回碰到,要不是为了让小公主的花灯船,他理都不会理。

  今天小公主还特意给他糊了个灯笼,费了不少心思,连饭都没好好吃,弄得一张脸都成了小花猫,他还等着这边散了之后,赶过去陪她点灯笼,不能浪费了她一天的功夫。

  潘明远乐呵呵道:“受人所托,卖个关子,重王就当是给老夫个脸,见谅见谅,很快也就知道了。”

  重锐笑了笑,拿起茶杯朝潘明远敬了敬:“那本王再等半刻钟。”

  他素来不怎么讲究贵族那套规矩,在下属面前都少自称“本王”,如今显然是有些不快了。潘明远也不想得罪他,让侍卫赶紧去催人。

  半刻钟将近,重锐正要起身走人,一名白衣青年匆匆忙忙走了过来,连声告罪,潘明远开始打圆场。

  重锐心中啧了一声,只得坐下了,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不耐烦。

  白衣青年二十左右的年纪,模样英俊,看着倒也不像潘明远说的文弱,但脸色和嘴唇确实有些苍白,像是水土不服的样子。

  他朝重锐行了一揖,声音温和:“在下曾学林,楚翰林院编纂,见过宣武王殿下。”

  “‘翰林院编纂’?”重锐一听,忍不住失笑,又朝潘明远问道,“咱们大燕的翰林院编纂从多少品来着?莫非这官职在楚那边是个大官?”

  潘明远已经多次说了来的是贵客,可重锐显然不打算给面子了。

  潘明远脸上有些尴尬,努力地救场:“曾大人素有才名,咱们阳城里也有不少人想收藏他的字画,他还是楚国去年的新科状元。”

  重锐脸上已经是毫不掩饰的不耐烦,心想关老子屁事,老子最烦那些诗词歌赋了。

  他正想告辞,身形都已经抬了抬,那曾学林又一脸谦虚道:“睿王爷过奖,学林只是有幸承了昭华殿下厚爱,侥幸在殿试上被点中。”

  居然是小公主点的状元?重锐又坐下了,脸上也稍微客气了一些,直接问道:“那曾大人来燕国是做什么?”

  曾学林来之前,早就听闻了宣武王重锐的脾气,当下也不跟他绕圈子,直接道:“早前昭华公主出使燕国,会见宣武王殿下,虽然如今联盟会谈未完成,但我国陛下要召回昭华公主,特命学林前来接殿下回楚。”

  他话音未落,就看到对面那宣武王忽地眼神一冷,那野兽般的瞳仁隐隐透着杀气,让他尾音都不自觉放轻了。

  茶杯在重锐手中碎裂,潘明远也被吓了一跳,随后又笑道:“重王,昭华公主也不是你平日喜欢的类型,他们这回是想给你换一个合适的。”

  曾学林硬着头皮道:“睿王爷说的是,听闻宣武王殿下喜爱懂事的,我们这回准备了一名懂事的绝色女子,身份也不低,是世家的嫡小姐……”

  “你是什么东西,”重锐打断了他,目光如刀,“也配跟本王讨价还价?”

  钱丞相和荀少琛,两人分别把持楚国的文和武,小公主就是他们合谋送过来的,这小子一个从六品的小官,哪里有向他要人的底气?

  除非这小子背后有人。

  钱丞相人还在昀城,这小子一个小文官却来了阳城,换人的事肯定是背着钱丞相来的。重锐眼神愈发冷冽,曾学林一噎,看着重锐的脸色,也觉得很难再谈下去。

  重锐却不管他,锵地一声,瞬间抽出笑离刀。

  潘明远脸色一变,曾学林还未反应过来,便觉得下颌一疼,刀光晃花了眼。潘明远低喝道:“重锐,如今燕楚还在商讨盟约,有事好好说!”

  重锐仿佛没听见一样,看着曾学林,声音冷硬:“老子现在要问你话,你如实回答,否则老子劈了你。是不是荀少琛让你来的?”

  曾学林大气都不敢咽:“是。”

  重锐心中一沉:“荀少琛现在在哪里?”

  曾学林身体微微发抖:“大将军他……他本来今晚是要亲自来见王爷您,但他伤势复发,所、所以才命学林代为前来……”

  重锐不等他说完,咒骂了一声,提着刀搭着栏杆,直接往外翻了出去!

  楼船高大,四周灯火流光溢彩,融入阳城热闹的夜色中。

  “星儿。”

  多少年了,荀少琛终于再次见到了她,见到张让他魂牵梦绕的脸。

  少女此时及笄不到两个月,脸上还带着几分圆润稚气,身段也还没完全长开,远不及两年后那般美艳动人。

  荀少琛看着她眼中溢满的恐惧,脚下一顿。

  那神情他很熟悉,他上一世将她关在行宫深处时,她便是经常这样看着他。

  荀少琛忍不住闷声笑了两下,饶是他皮囊之下已经开始种种想象,可他温润如玉的模样,仍能让他看起来如谦谦君子一般无害。

  那个曾经被他关在行宫的星儿也回来了。

  他觉得有些可惜,他本想继续扮演那个温柔体贴的少琛哥哥,跟她重新开始的。但他很快又想通了,毕竟他上一世本来就是因为不想伪装,所以才让她知道真相。

  上一世他错在小看她了,没想到她一向娇气柔弱,却能下如此狠心。

  这次他不会再出错了,一定要彻底驯服她,牢牢将她握在手中,让她离不开他。

  少女离他不过一丈多远,他再次朝她迈开脚,看着她瑟瑟发抖的模样,笑意愈深:“星儿,我来接你了。”

  谢锦依睁大着眼,瞳仁中星芒破碎,眼神溃散。她觉得有些喘不上气,脸色苍白,唇上失了血色。

 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到荀少琛说这句话。上一世在燕国战败后,荀少琛来到她面前,也是这样一脸温柔地说了这句话,一模一样的话。

  她满心欢喜地跟了他回去,等待着她的却是地狱和深渊。

  谢锦依微微张了张唇,想要呼救,可不管如何努力,喉咙间依然发不出一点声音。

  心里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跟她说话——

  不要喊,没有用的,喊了也不会有人来就你。

  你越喊,他就越生气,你就越不好过。

  那是上一世她自己的声音,在滨山行宫深处,在那个透不进阳光的房间里,得出来的自救方法。

  谢锦依终于发现,哪怕她重生了,可荀少琛仍然像那恶鬼一样,想要抓着她将她拖回地狱。她的双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,动弹不得,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靠近自己。

  她眼前有些模糊,身体里仿佛有一把钝器在翻搅着血肉,疼得她想蜷缩成一团,可身体却仿佛不是自己的一样,动弹不得。

  眼看着荀少琛离她只有三步之遥,夜空中忽然一阵破空之声,荀少琛微微皱眉,急速后退。

  荀少琛刚退开,一把长刀便夹着千钧之力,斜斜钉在了他方才站的位置,入地一尺,割裂了他一片衣角,刀身嗡鸣不止。

  重锐踩着船舷翻了上来,脚尖点地,沉膝运气,几乎是眨眼间便掠到了谢锦依身后。霍风紧随重锐之后,领着近卫们快速摆好阵形。

  四周的黑衣人以犄角之势,围在了荀少琛两边。

  重锐握着谢锦依的肩膀,轻轻地将她转过来,想要快速地检查她有没有受伤,却看到她脸色发白,瞳仁里星芒溃散,只剩满眼惊惧,眼泪接连不断地划过脸颊。

  她浑身发抖,重锐的掌心贴了贴她的脸,感到一片湿热,烫得他心头一缩,痛得他双目发红:“谢锦依,我来了,不要怕。”

  他俯下身,额头与她相抵,深深地看进她的双眼,让他的琥珀色瞳仁占满她的眼睛,强行驱逐里面的恐惧。

  眼瞳被极近靠近时产生的不适,终于让谢锦依有了反应。

  她看到了满眼琥珀色,脑中隐隐约约浮起一个画面,自己似乎也曾捧着眼前这男人的脸,几乎脸贴脸地凑近去看他的眼睛。

  她目光一颤,想要闭上眼,重锐捧着她的脸,她似乎又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青草味道,被那气息温柔地包裹。

  重锐用拇指轻轻抵着她的眼角,不让她合眼:“嘘……别怕,看着我,看着我。”

  谢锦依溃散的目光终于再次凝聚起来,看清了眼前的男人,双唇动了动,张合数遍,终于艰难地发出了一点微弱的气音:“重锐……”

  “在的,我在的。”重锐的声音缓慢而坚定,说出那句迟到了整整一世的话,“谢锦依,我带你走。”

  这句话像一束光,打进了荀少琛带给她的阴影,引着她走出来。她终于缓过神来,拽着他的衣裳,像个受尽了欺负的孩子,躲进了他的怀里。

  重锐按着她的后脑,让她靠在他身前:“闭上眼。”

  他的胸膛宽阔而温暖,她听话地合上眼睛。

  他单手揽着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,另一只手握住钉在地上的笑离刀,轻松地将它从地里抽了回来,刀刃和地板间发出刺耳的声响,让人忍不住起了一身战栗。

  重锐将人安抚好,握着笑离刀,看着对面目光阴沉的荀少琛。

  荀少琛将刚才的情形一眼不落地看了进去,目光在谢锦依身上转了一圈,又在重锐揽在谢锦依腰后的那只手顿了顿,最后回到重锐脸上。

  他们是彼此间的宿敌。

  重锐干脆利落地下令道:“杀。”

  话音未落,他率先挥刀闪了过去,对面的黑衣人阵形一变,朝中间合拢,企图护住荀少琛。

  重锐目光凛冽,矮身避开刺过来的剑,手腕一抖,笑离刀触上黑衣人的剑时,直接用蛮力将对方的剑砍断,划断了对方的脖子。

  对面阵形顿时被破,霍风领着下属,紧跟着重锐,随着他的进攻节奏。

  重锐知道,荀少琛为了逼小公主来燕国,故意受了重伤昏迷,越国也因此对楚国虎视眈眈,所以楚国才起了结盟的心思,有了将小公主送过来的理由。

  所以,这时候荀少琛身上肯定还带着伤,否则刚才不会看着他和小公主无动于衷。

  这是杀荀少琛的好机会。

  荀少琛一死,楚国神策军将群龙无首,楚朝廷陷入混乱不说,越国绝对会趁虚而入……许多问题闪过重锐的脑海,可他依然没有丝毫犹豫。

  这次是他和荀少琛在这一世的初次见面,在外人看来,他是不知道对方是荀少琛的,杀了还能推脱一句不知道那是荀少琛。

  一旦荀少琛被正式介绍,他在燕国就很难再对他下手了。

  下方的喧闹声越来越大,夹杂着整齐划一的脚步声。

  重锐微微眯了眯眼,攻势愈发凌厉,黑衣人一个个倒下,有人抱着他的脚,企图拖慢他追击的速度。

  剩下的黑衣人护着荀少琛往后退,待全部人都倒下后,荀少琛终于不得不出手与他交锋,边打边退,挨着栏杆时直接翻身下了二楼,落入舞女们之间,引起一阵尖叫和骚乱。

  “重锐,住手!”睿亲王潘明远人还没到,声音就已经远远传了过来。

  潘明远在重锐突然离开后,曾学林才朝他说,重锐那刚认回来的妹妹,居然就是昭华公主!

  如此一来,所谓的重锐将妹妹宠上天,可不就是将昭华公主宠上天了吗?这厮玩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!

  这不是最要命的,要命的是,那原本说在行馆休息的荀大将军,居然跑去找昭华公主了!

  跟重锐这野蛮人抢女人,不是找死吗?

  果然,当潘明远终于赶到前面时,刚好看到重锐拼着硬生生挨了荀少琛一剑,一刀捅向荀少琛的心口!

  谢锦依被重锐揽在臂中,一直埋在他身前,清晰地听到了剑刃刺入血肉的声音,甚至能看到了那瘆人的震动。

  她身体一僵,睁开了眼,看到了那把熟悉的秋水剑,贯穿了重锐的右肩。

  她眼圈一红,瞳仁中迅速聚起了泪光:“重、重锐……”

  重锐呼吸有些重:“闭眼,别看。”

  谢锦依有些慌了,拽紧了他的衣服,声音带着哭腔:“重锐,你不要死……”

  重锐咬了咬牙:“不会。”

  他忍痛往前压,握着笑离刀往荀少琛心窝处贯,荀少琛没想到他抱着谢锦依还这么疯,只来得及微微错开,那刀口便直直撞在旧伤处——

  重锐用尽了全力,荀少琛在那瞬间甚至都来不及感到疼痛,整个人被击飞了出去,狼狈地摔在地上,吐出一大口鲜血。

  重锐一愣,随即马上反应了过来,一脸不甘,忍不住在心中骂了一声。

  这狗东西居然穿了天蚕丝做的护甲!

  潘明远先是震惊,然后也马上反应过来了:也对,那荀少琛之前受了那么重的伤,出门穿个护甲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。

  荀少琛身体微微抽搐,挣扎着抬起头,看向重锐怀中的少女:“星儿……”

  谢锦依却不理他,抖着手按在重锐的伤口处,一脸惊慌:“你、你流血了!”

  “嗯,”重锐提着刀朝荀少琛走去,声音里带着安抚的意味,“等我劈了这都东西,就回去包扎。”

  潘明远一个激灵,一边跑一边大声喊了起来:“重锐,住手!那是楚国来谈联盟的使者荀大将军!陛下命你我二人共同接待使者的!”

  谢锦依感到重锐身上一下子绷得死紧。

  潘明远已经到了重锐跟前,见他眼里还是带杀气,一副准备上去抹了荀少琛脖子的模样。潘明远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:“重锐,你疯了吗?你这是准备抗旨?”

  谢锦依不安地动了动:“重锐,我们回去吧。”

  潘明远几乎都气笑了,终于知道为什么这昭华公主会被送过来了。

  这女人可真是太蠢了,重锐这厮把人打了个半死,让他一句屁话都不放就走?

  重锐哼了一声,终于将刀收回鞘中。

  谢锦依小声道:“你放我下来。”

  重锐低头看了她一眼:“你自己能走?”

  谢锦依点了点头。

  重锐将她放了下来,握着了她的手,她下意识要缩回去,却被他握紧了。

  潘明远赶紧命人将荀少琛扶起来,可荀少琛一动就疼得厉害,方才被重锐击在胸前,十有八九是断了胸骨,不能乱动,只得仍旧躺着,潘明远找大夫过来。

  曾学林也赶来了,见到重锐旁边的谢锦依时,微微一愣,连忙上前行礼:“下官拜见殿下。”

  重锐皱了皱眉,脸色不善地看着曾学林——今晚要不是因为这小子,他就会陪在小公主旁边,荀少琛就不会有机会。

  可这人是她亲点的状元,而且荀少琛惯会骗人,说不定这人是被他蒙骗的也说不定。

  重锐正想着,然后就感到谢锦依明显身体一僵,咬着唇,往他身边缩了缩,完全没有搭理曾学林的意思。

  曾学林微微一愣,不知道昭华公主这是怎么了:“殿下,下官是曾学林,您……”

  谢锦依脸色隐隐发白,重锐看了他一眼,直看得他渐渐消音。

  荀少琛抽了抽冷气,看着谢锦依,目光里像是藏了毒蛇:“星儿是想到了从前什么有趣的事吧。”

  谢锦依不吭声,身体却开始发抖。

  重锐将她按在他怀里,挡住所有人的目光,抬起手捂了捂她的耳朵。他朝荀少琛不紧不慢道:“荀大将军最近就好好养伤吧,想来钱丞相还不知道你已经醒了,本王明天就命人快马加鞭将钱丞相送过来,好让二位商量好。”

  荀少琛笑容一敛,面无表情地看着重锐。

  重锐再也不看他,带着谢锦依离开了。

 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,两人高高兴兴出门,一身狼狈地回来,整个宣武王府一看到他们,都人仰马翻了。

  郑以堃本来也在逛灯节,被人急急忙忙寻了回来,见重锐受了伤,有些意外,但也没说什么,拿出工具想要给他包扎。

  谢锦依愣愣地坐在重锐旁边,看着他的伤口发呆。他避开了郑以堃的手,朝谢锦依一指:“先去看她。”

  郑以堃点点头,朝谢锦依那边挪了挪,谢锦依却突然受到了惊吓一般,往重锐身边缩,紧紧地贴着他:“我……我没事,不用了。”

  重锐看着她脸上不加掩饰的抗拒,暗自握了握拳,尽量放缓声音:“好。”

  两人身上都是血迹,花铃也受了伤,由其他侍女服侍谢锦依沐浴。

  侍女们早就备好了水,浴间内的大浴池深浅呈阶梯式,最深处可到齐胸的位置,已经放好了水,里面雾气氤氲,她们正要替谢锦依脱衣,她往一边躲了躲:“我自己来,你们出去。”

  侍女们面面相觑,谢锦依声音又重了些:“出去。”

  侍女们只好躬身出去,她在池边呆呆地占了一会儿,连衣裳都没有除去,踩着池中的玉石阶,浸入了热水中。

  她低下头,透过白汽看到水面,倒影中的人明明跟她长了同一张脸,不知为何,她看着看着,却看到了水里的自己渐渐变得妩媚起来。

  那虚幻的倒影中,一身明黄龙袍的荀少琛出现在她背后,按着她的肩膀,微微弯腰,俯身在她耳边轻笑着说了什么,然后她浑身发抖,瞳仁中浮起水光,绝望地闭上了眼,热泪一颗接着一颗地滚下腮边。

  那是上一世两年后的她和荀少琛。

  哗啦——

  谢锦依忽然用力地拍了一下水面,那两张令她厌恶的脸终于消失不见了。

  她捂着脸哭了起来。

  明明她是谢楚皇室的公主,明明她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,为什么她要遭受这些?

  荀少琛那带着恶意的声音,仿佛毒蛇一般,缠上了她的脖子,在她耳边吐着信子——星儿是想到了从前什么有趣的事吧。

  她认得的,那是她出使燕国前亲点的状元郎,那状元郎也不负众望,成了楚国的年轻栋梁。

  她甚至还想,虽然她什么都不懂,可是她给了这些寒门学子发光的机会。

  明明他们也说过,谢昭华殿下伯乐之恩。

  可他们却放弃了她。

  那些经历,谢锦依极力想要忘记,可回忆却因为荀少琛这句话疯狂涌入。

  上一世在她被荀少琛带回楚国软禁之后,她不是没有逃过的。那时夏时甚至还没被派过来,就在荀少琛登基不久。

  她当时天真地以为,是因为朝中大臣不知道她还活着,不知道荀少琛是篡位上去的乱臣贼子,所以她一开始还抱着希望,希望逃出去后揭发他。

  她忍耐了一段时间,终于在一天找到了机会。

  她躲开了守卫,一路跑出了院子。

  只要逃出这里……她心想,只要碰到其他人,她就可以揭发荀少琛的真面目,重新恢复昭华公主的身份,夺回属于谢楚皇室的权!

  谢锦依从来没跑过这么快,在转角处撞上了人,重重地摔在了地上,一下子疼得起不来,凌乱的头发挡住了脸。

  “姑娘,你没事吧,你……殿下?!”

  谢锦依听到最后两个字,马上抬起头,看见了一名紫色官服的年轻人。她认出了那正是自己两年前亲点的状元,她还记得他叫曾学林。

  她心中甚至涌起一阵狂喜,眼前仿佛看到了希望。

  曾学林也一脸震惊地看着她,她当即紧紧地拽着他的袍角,仿佛拉到了救命稻草,眼底迅速浮起泪光,哭着求救:“救……救我……”

  曾学林思绪混乱,几乎有些语无伦次:“殿下,您怎么……为什么……”

  昭华公主不是已经在燕国香消玉殒了么?!

  美人落泪,柔弱又依赖地拽着他的袍角,曾学林心中一阵怜惜,正要弯腰扶起谢锦依,明黄龙袍的荀少琛也从拐角后现出身形,似笑非笑地看着他:“曾爱卿。”

  谢锦依身体一僵,眼神慌乱。

  曾学林连忙跪下礼拜:“臣拜见陛下。”

  荀少琛没有让他起身,他便只能跪着。

  “星儿,”荀少琛低头看着地上的少女,温声道,“你怎么跑出来了?”

  谢锦依浑身发抖,仍是拽着曾学林的袍角,几乎都要哭出来了:“荀少琛篡位了!曾学林,救我……救我!求你……”

  荀少琛轻笑一声,曾学林伏在地上,后背起了一片冷汗。

  公主的声音渐渐绝望,随后尖叫一声,他的袍角被松开,是公主被人强行从地上拽起。

  “放开我!荀少琛你这个窃国贼!放开我!”谢锦依的声音尖锐而凄厉,手脚并用地踢打,眼底因为绝望而隐隐透出疯狂,不顾一切地想要挣脱天子的桎梏。

  然而,新帝荀少琛曾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,更是楚国百姓心中力挽狂澜的战神,手无缚鸡之力的长公主,又怎么可能挣得过新帝呢?

  荀少琛紧紧握着谢锦依的手腕,力气大得仿佛要将那脆弱的腕骨捏碎。他将她一把扯了过来,大手死死地扣着她,让她动弹不得。

  “星儿不是说身子不舒服么?”天子的声音仍是带着笑意,却听得人不寒而栗,“朕昨夜体谅你,让你好好在榻上歇息,却原来都是在骗朕?”

  谢锦依浑身汗毛倒竖,恨恨地看着他,声音微微发抖:“荀少琛,你篡权夺位,名不正言不顺……”

  “是吗?”荀少琛带着她坐在旁边的石凳上,自己站在她身后,语气温柔地反问,“朕名不正言不顺吗?”

  谢锦依坐在冰冷的石凳上,动弹不得。

  她愤怒地挣了挣,没能挣开,她带着一点倒抽冷气的吃痛:“放手!”

  荀少琛对她非常有耐心,温声道道:“那你好好坐着,不要乱动。”

  谢锦依被气得浑身发动,却也不再挣扎,恨恨道:“谢楚皇室血脉未尽,你登什么基?这皇位几时轮得到你坐!”

  荀少琛轻笑道:“星儿,你还是这么天真。”

  他不紧不慢,一字一句道:“这楚国朝廷,早就容不下昭华长公主了。”

  谢锦依猛地转过头,瞪着近在眼前的男人:“你撒谎!”

  荀少琛也不在意她那态度,笑意愈深:“我撒谎,那不如让曾爱卿亲口跟你说说?你亲点的状元,方才不是还让他救你?要是他愿意带你出去,我就放你走,如何?”

  跪在地上的曾学林听到这话,身体顿时一僵。

  谢锦依心中却燃起了希望,一脸激动地看向曾学林。

  她还记得这状元郎当初在殿试上的模样,心怀苍生,志存高远,在曲江宴时红着脸接下她赐的酒。

  此时,年轻的状元郎已是穿着三品官服,可见这状元,她是点对了的。

  荀少琛注意到了她的目光,微微勾了勾唇,朝曾学林道:“曾爱卿,抬起头。”

  曾学林忽然被点名,身体一僵,慢慢地抬起头,看到了那真正的谢楚皇室血脉。

  那位亲手点了他为状元的少女,那双漂亮的眼瞳在他看过来时,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。

  他被那目光灼伤,心中一颤,几乎想要落荒而逃。荀少琛看着曾学林,问道:“曾爱卿,你知道她是谁吗?”

  谢锦依一脸期冀地看着他:“曾学林……”

  曾学林十指撑在地上,指尖用力,连指甲都微微泛着白色。

  他看着谢锦依,眼中闪过一丝挣扎,最终却颤声道:“回陛下,臣……臣不知。”

  谢锦依一愣,呆呆地看着他,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,仿佛那状元郎那一句是天底下最妙的笑话一般,让她笑出了眼泪。

  荀少琛轻轻一笑,赞许道:“曾爱卿是聪明人,不愧是大楚最年轻的御史大夫,社稷之福。”

  他声音温柔地朝谢锦依道:“星儿,你看,你只有我了。”

  谢锦依感觉心底有个地方,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枯萎……

  “谢锦依!”

  哗啦——

  谢锦依抱着肩膀,沉在池底中,恍惚间听到似乎有人在喊她。

  重锐进来时,看到的就是一片雾气氤氲的池水,水面铺满艳红的花瓣。

  他永远搞不明白,女人沐浴为什么非要撒这么些东西,看着就跟一池血一样,瘆得慌。

  他第一眼没看到谢锦依时,心底有点慌,强自镇定后,看到了池中央的花瓣露出了一小束黑发。

  他瞬间又慌了,连忙跳了下去,几步跨到池中,手伸入水中,摸索了几下握住了那纤细的胳膊,一把将人提了出来。

  谢锦依被拎着破水而出。

  她身上还穿着衣服,那张俏丽的小脸泛着粼粼水光,皮肤苍白得让人心疼,漂亮的双眼此时正紧闭着,显得毫无生机。

  重锐心头一跳,以为她溺水了,正要唤人去将郑以堃喊来,然后就看到了谢锦依已经微微睁开了眼。

  “我……”重锐一时语塞。

  侍女们说小公主不要她们伺候,他不知道今晚荀少琛跟她说了什么,她回来后连郑以堃给她看病,她都一脸抗拒,却愿意靠着他。

  他一听到侍女的汇报,就马上跟着她们来到浴间外,让她们随时看着里面,有什么不对就跟他说。

  然后一名侍女忽然就惊慌失措地说,殿下沉进水里了。

  他想到她今晚的异常,怕她一时想不开,于是想也不想就冲了进来。

  谢锦依耳朵里眼里都被水蒙着,身上也没什么力气,半睁着眼,瞳仁上浮着一层厚厚的水光,眼神迷迷蒙蒙,也不知道在看哪里。

  重锐见她半天没反应,又唤了一声:“谢锦依?”

  她睫毛微颤,目光微转,终于落到了他脸上,缓缓地眨了眨眼,瞳仁中的水光凝成珠子,顺着脸颊滑下来,仿佛在哭。

  重锐怕她觉得他是在欺负她,连忙开口道:“你已经洗了很久了,我让人进来给你换衣服。”

  说着,他松开了手,正想走开,谢锦依却软软地往水里倒。

  重锐眼皮一跳,刚想伸出双手将人接住,但又迟疑了一瞬。

  就是这一瞬间,谢锦依倒在了他身上。他脚一软,整个人往后仰,带着她一起沉入了池底。

  重锐:“……”

  他水性本就不好,这浴池平时就没怎么用过,一下子沉到水底,只得狼狈地划了划,不小心被水呛了个半死,肺腑一阵抽痛。

  恍惚间,他感到了背后有人扶了扶,是小公主用手托住了他,让他稍稍站稳,然后带着他浮出水面,将他拖到了池边,让他坐到了白玉阶上。

  他撑着池边,咳了个半死,眼角都咳出了泪花。

  好一会儿后,他才渐渐平复下来,然后就看到了小公主几乎整个没入水下,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瞳仁,目不转睛地看着他。

  重锐:“……”

  就很尴尬,他以为小公主溺水了,跑去救人,结果他反倒被救,要人家一个小姑娘将他拖到边上。

  他掩饰般地咳了一下,轻轻嗓子,喉咙还带着点被呛到后的沙哑:“殿下水性挺好。”

  谢锦依往上浮了浮,露出嘴巴,小声道:“嗯,我从前在楚国时,经常藏在浴间。”

  重锐忍不住笑了:“为什么,是躲宫女吗?”

  谢锦依沉默了一下,半晌后才说:“因为浴间没有人,可以跟荀少琛单独相处。”

  重锐笑容一僵,垂下目光:“我不该提起的。”

  谢锦依脸上却没什么变化,自顾自地说:“他明知道我就在那里,可他从来没有告诉其他人。其他人急得到处找我的时候,他在那里哄我高兴。”

  重锐捏紧了拳头。

  谢锦依低低地笑了笑:“他给我讲了皇宫外的三教九流,市井人家。他说可惜我长在深宫,见不到外面有趣的事情,但是他可以给我讲。”

  “他还跟我说皇叔又夸他了,堂兄又因此生气,给他下绊子。”

  “我小时候,我跟堂兄关系很好的,但是长大后,我有点讨厌堂兄,觉得他妒忌心太重,不管荀少琛提什么意见,堂兄总是要反驳他,我跟堂兄的关系越来越差。”

  谢锦依忽然没入水中,很快又浮了出来,眼角微红:“后来荀少琛掌权了,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,我恨他,他就反问我:‘可是星儿,你不是喜欢我的吗?’”

  重锐双眼发红,指骨咯咯作响。

  谢锦依微微蹙眉,眼底浮起一层厌恶,又夹杂了几分迷惘:“我曾经喜欢他,很喜欢很喜欢,他以前对我很好。直到现在,哪怕我恨他,可我依然将以前的他当成是另一个人。”

  “我好恶心。”她的声音低了下去,垂眼看着水面上的自己,“我是不是有病?”

  重锐再也忍不住了,大步朝她走去,将池水带得哗啦啦作响,再次站到了她跟前。

  谢锦依愣愣地看着他,见他眼底隐隐有火光在跳动,似乎在忍着怒气。

  她从未见过重锐真正动怒,此时只觉得那双琥珀色瞳仁果然有点像狼眼,让他看起来仿佛随时都会将猎物扑到,咬到脖颈上一口致命。

  谢锦依忽然觉得有些害怕,微微瑟缩了一下,别开目光。

  重锐却不让她逃避,轻柔却又不容拒绝地抬起她的脸,直直看入她眼中:“殿下,你有什么错?”

  谢锦依咬了咬唇:“我、我不该……”

  重锐直接替她说了:“不该喜欢他?”

  谢锦依脸色微白,羞耻地闭上了眼。

  重锐低声道:“睁开眼看着我,谢锦依。”

  谢锦依本不想听他的,可他的声音缓慢而坚定,像清澈的溪底下缓缓流动的细沙,干净又沉稳。

  她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,目光颤动。

  “傻姑娘,记住了,”重锐低低地叹了口气,“世人总爱用贞洁和感情来束缚女子,可你知道有多少满嘴仁义道德的人,实际是衣冠禽兽吗?食色性也,就跟饿了想吃饭一样,都是些很正常的事。”

  谢锦依一脸被吓到了的模样,重锐觉得说都说了,干脆再多说一点:“而且,比起女人,男人更容易管不住自己。可是大多数男人都会将过错推给女人,这种男人就是个废物。”

  重锐干脆利落地替她做了个总结:“所以,荀少琛就是个废物,知道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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